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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也姓陈


人生就像一场拼桌吃饭,不断有人来有人走,有人在桌上吃好的,有人一直吃苦。有人吃饱就还不走,有人一直眼巴巴看着,有人甚至都没有凳子坐,只能端碗站在桌旁吃饭,有人端着个大空碗挨饿,有人拿着小碗却能一直添饭。人们在这张桌上,有粉墨登场,有开场白,有退场诗,有吃撑了的,有饿死的,有醉倒了的,有一言不发就走了的。
梁爽带着臭椿道人和道童黄裳,离开了这座宅子,先前热热闹闹的院子,又变成了只有高冕和刘老成这对老朋友。
喝酒不怕同桌有俗人,从来最怕有外人。
既然没了外人,高冕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,说道:“只要你能够赶紧证道飞升,就啥事都没有了,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,一切隐患都会自行消弭。陈平安是隐官,你是我多年的老友,我谁都不偏帮,只说事实,打铁还需自身硬,刘老成若是成了飞升境,大骊王朝和玉圭宗,都要敬你几分。”
刘老成差点就要蹦出一句他娘的,闷了口酒,憋屈道:“是我不想飞升吗?”
玉璞境之前,刘老成破境速度不算太快,但是层层境界,足够扎实,跻身上五境其实没几年功夫,就已经是仙人,足够快了。
高冕哈哈大笑,好朋友嘛,本就是拿来逗乐解闷的。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没什么可说可讲的,大概这就是真正的无聊。
高冕抹了把脸,收了收笑意,抬起头,似乎想起一个地方的一些人,自言自语道:“我比你境界低,但是我最知道‘天资’这东西到底是个啥。”
“修道一事,天赋好,就是登山快,很快,快到一路飞奔到半山腰,身边就没有瞧见过几张熟脸,全都在身后边吃你的屁了。”
“只要天赋足够好,半山腰再往上走的修道光景,依旧如此,大概只有等到你临近山巅,才逐渐发现不对劲,周围皆是强敌,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,直到这一刻,才发现自身天赋这玩意儿,好像有点不够看了。”
听到这里,刘老成开口说道:“归根结底,还是我们的天资不够好,不是真正的拔尖。”
高冕说道:“臭椿道人便是如此,经年累月,在玉璞境停滞不前,死活破不开瓶颈,久而久之,他从几乎绝望变成彻底绝望,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,对于‘仙人’都是有执念的,臭椿道人尤其是,他就想着走一趟浩然天下,没有家乡的那份大道压制,一副道身是不是就可以骤然一轻?打破藩篱,跻身仙人?此心一起,便如洪水决堤,一发不可收拾,于是剑气长城就少了个剑修,浩然天下就多出了个臭椿道人。”
“曾经有个山下的朋友,四十多岁才开始烧造瓷器,他年轻时候下地插秧,身上是可以不沾一点泥的。农忙闲暇时候,有事没事就坐在田埂上边,随手捏造些小动物,栩栩如生,宛如活物。到了五十岁,他就已经是行当里边的这个了……”
高冕顿了顿,竖起大拇指,“这就叫真正的天赋。”
刘老成便想到一个人,可惜了李抟景。
高冕神色惆怅道:“昔年在倒悬山,信誓旦旦告诉自己,只要跻身了仙人,就返回家乡杀妖。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,还是个用化名骗自己的玉璞。”
刘老成说道:“天大地大活着最大,贪生怕死,可以理解。”
高冕提了提酒杯,气笑道:“跟你聊天,就像陪你一起喝马尿。”
刘老成如今的处境很微妙,上宗那边没有过硬的靠山,姜尚真也从没有把他当自己人。由于上下宗分在两洲,刘老成手上的真境宗,就像藩镇割据。虽说真境宗位于大骊王朝境内,前不久还多出了一位朝廷封正的湖君,真境宗这些年在山上的“开疆拓土”,略显迟缓,但是真要算账,上宗也挑不出刘老成什么大的毛病。
约莫是刘老成的出身,实在是很难让玉圭宗真正放心,天下野修多如牛毛,但是书简湖的野修,却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。
况且刘老成还是书简湖野修的头把交椅。
玉圭宗的神篆峰祖师堂议事,是很有传统的,姜尚真已经跑得远远的了,总要找个人骂上一骂,刘老成就成了“补缺”之人,这些年有不少的闲言碎语,比如坐过真境宗头把交椅的,姜尚真,韦滢,都升任过上宗的一把手,按照这个传统,玉圭宗下任宗主,莫非就是刘老成?比这更加阴阳怪气的话,其实还有很多。毕竟刘老成在玉圭宗那边,也还是有几个“新朋友”的,暗中可以帮忙通风报信。
刘老成已经是下宗的宗主,再往上,就那么几个数得着的座位,升任上宗的掌律祖师,可能吗?玉圭宗还要不要山上的风评了?
高冕放下酒杯,说道:“我去逛一下琉璃厂,看看能不能买着几本正经书,明天就走,你就别管我了,找谁喝酒谈事都随意。”
刘老成点点头,猛然间醒悟过来,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了,为何高冕要让他在大骊京城帮忙找个歇脚地方。
高冕是剑气长城出身,陈平安是末代隐官。陈平安去村妆渡找过高冕,高冕就来大骊京城观礼,看似礼尚往来,实则不然!
书简湖之于新任国师陈平安,就是一个心坎,修道之人,元婴境最怕心魔,得道之士,飞升境欲想更进一步,就怕道心有瑕疵。
这就意味着陈平安将来某天,一定会抽出手来,将“整座书简湖”在心关上边做个收官!
高冕觉得刘老成逃不掉,就只好来这边跟陈平安打声招呼,好像跟既是隐官又是国师的年轻剑仙说一句,刘老成是我的朋友。
这不是高冕的行事风格,完全不符合高冕的性情,但高冕还是来了。
同样是见年轻隐官,往那堵城头南边走蛮荒的私剑,与过倒悬山往浩然天下这边的私剑,心情是决然不一样的。
刘老成终于还是说不出口一个谢字,狠狠闷了一口酒,咽回肚子。
正在反复掂量那张符箓、到底值几个钱的门房侍女,再次听到叩响铜铺首的敲门声,她只得将符箓收入袖中,快步走去开门。
她很是纳闷,平时多冷清的一座宅子,奇了怪哉,今儿这么多主动登门的客人?凡俗在正月里拜年也就这般光景了吧。
开了门,外边站着个皮囊极好的中年男子,青衫长褂布鞋,他作揖道:“我叫周瘦,道号护花,是位山泽野修,以前在书简湖受过宫柳岛的照拂,故而专程来此拜谒刘老神仙和高老帮主,劳烦姑娘帮忙通禀一声。”
姜尚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,跟着小陌一起原路返回京城。
姜尚真自言自语道:“原来可以这么谈买卖,长见识了。”
她一愣,头回听见有人自称是来自书简湖的野修。搁以往,也就是约莫二三十年前,若是她这般正经仙府出身的谱牒修士,走在路上,晓得谁是书简湖走出来的角色,别犹豫,一刀子捅死他也好,一记压箱底术法砸死他也罢,只管放心,绝不冤枉好人。
好在如今的书简湖啥货色都有,唯独没有野修了,侍女便收起心中的厌恶,领着他进了宅子,她微微皱眉,突然转头望去,只见那位文雅清瘦的男人,却是左右好奇张望、村妇进城逛名园的模样,莫非是误会他了?
她重新转过头,却见刘老成站在不远处,她赶忙敛了敛心神,刚要开口言语,刘老成摆摆手,示意这边没她的事情了。
侍女姗姗离去,重新回到门房,继续研究那张符箓。
姜尚真摇身一变,双手负后,逛起了这座宅邸,刘老成倒像是个跟班,姜尚真说道:“呦呵,假公济私,花宗门的钱拿来金屋藏娇呐,韦大剑仙要是知道了,可了不得。”
刘老成笑了笑,既不当真,也不搭腔。
已经想到陈平安会收拾书简湖,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,打算拿自己杀鸡儆猴?
也对,若是能够提着刘老成的脑袋,往那书简湖一丢,到时候再加上刘志茂他们的脑袋做个伴,什么不能翻篇?
只是让真境宗前任宗主的姜尚真动手杀个现任宗主,是不是过于诛心了?
刘老成心中杀意瞬间如巨浪翻腾,不过毕竟是仙人境,遮掩得滴水不漏。
见着了那位懒得起身相迎的高冕,姜尚真双手抱拳晃了晃,笑脸灿烂道:“久闻不如见面,不愧是屁股与椅凳‘合道’的高老帮主,名不虚传,货真价实。”
高冕始终坐着,斜眼这位声名狼藉的浪荡子,浩然东边三洲,姜尚真也就在宝瓶洲的口碑稍微好点,这还是沾了落魄山的光。
落座之前,姜尚真神色恳切道:“你们都误会姜某人了,其实我是心肠滚烫的一号人物。”
高冕怔了怔,忍不住骂道:“真他娘的恶心人。”
刘老成却不敢附和半句。
姜尚真在真境宗的所作所为,刘老成是一清二楚的,从桐叶宗叛逃到真境宗的那位,是怎么死的?刘老成更是帮凶。
姜尚真微笑道:“生平第一能事,就是不让别人纠结。”
既然对我观感不佳,那就让你们见着了我,也觉得是那“名不虚传”好了,如此一来,便不必计较什么上五境、老宗主了。
高冕点点头,还是有点道行的。
当玉圭宗一把手之前的姜尚真,当过玉圭宗宗主之后的姜尚真,判若两人。
若非刚才想明白了高冕的用心,刘老成想当然以为姜尚真是冲着高冕来的。高冕和臭椿道人的身份,已经水落石出,姜尚真若是以落魄山首席供奉的身份来这边帮陈平安“叙旧”,本来是说得通的。现在刘老成却是琢磨着如何让高冕远离是非之地。
姜尚真一句话就把高冕给打发了,“老帮主,能否借宝地一用,姜某人要跟刘宗主谈点宗门事务,涉及隐私,不好有外人在场,见谅个。”
高冕站起身,“你们聊。”
老江湖,都肯讲规矩。死板也好,迂腐也罢,他们愿意守着那块名为“江湖道义”的一亩三分地。
等到高冕离开院子,姜尚真笑呵呵道:“刘老哥,别紧张啊,怎么,怕我暴起杀人啊?我如今又不是上宗之主,随便打杀个下宗之主,神篆峰祖师堂那边岂不是要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,云窟福地还要不要了,谱牒身份还要不要了?”
刘老成默然,既是心弦紧绷,确实担心姜尚真突然翻脸,又松了口气,高冕没有留在这边,同时心存侥幸,难道姜尚真来这边,跟陈平安无关?
只是姜尚真找自己有什么正事可聊,早年在书简湖,双方其实就很少碰头。
怎的,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要造韦滢的反,岂不是太上皇想要重新坐龙椅么?
果真如此,刘老成还真就来了兴致。不成,各自逃命,成了,坐地分赃,姜尚真坐拥玉圭宗,真境宗归我刘老成!
大概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野修。
姜尚真笑道:“我不比你孑然一身,无牵无挂,云窟福地那么多人都要靠我赚钱养活呢,他们就是图个安稳日子,不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求富贵的,对不住,让刘仙人大失所望了。”
刘老成揉了揉下巴,“可惜鸟。”
在姜尚真这边,也就不虚伪了。
姜尚真笑眯眯说道:“刘老哥,我打算咬咬牙,改姓换名了。不如你也学学我,下点血本,洗心革面,换个身份耍耍。”
刘老成不是笨人,听闻此说,心思急转,仍是疑惑不解,只得询问道:“怎么讲?”
姜尚真抖了抖青衫长褂,翘起二郎腿,说道:“云窟福地从此不姓姜,姓韦。但是姜氏子弟依旧能够每天躺着收钱,拿分红。”
刘老成还是一头雾水,“求个什么?”
姜尚真说道:“作为交换,书简湖的真境宗,从此就得姓姜了,当然,可能会改个宗门名字。”
刘老成神色如常,但是不再开口说话。
姜尚真说道:“没猜错,你很快就要从真境宗滚蛋了,如果换个好听点的说法,就是树挪死人挪活,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。”
以前真境宗容得刘老成,以后书简湖却无刘老成的立锥之地了。
刘老成直勾勾盯着姜尚真,径直问道:“敢问周首席,打算让我去哪里趴窝?”
绕了这么个大圈子,原来是要让我刘老成主失去一个真境宗的谱牒身份?还是刘老成主动请辞?玉圭宗岂会挽留。
姜尚真说道:“相信我,真不是吓唬你,刘老成留在书简湖,就是一条断头路。不是肉身消亡,便是道心死。仙人易得,飞升难求。”
刘老成淡然道:“巧了,我也不是被吓大的。”
言外之意,姜尚真如何安排退路,打算将他挪到何地,刘老成都懒得听了。当我三岁孩子好糊弄,在这边骗鬼呢。
姜尚真满脸惋惜,叹了口气,“难聊。”
墙头那边趴着一颗脑袋,笑哈哈,“崩了崩了。”
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翻墙而入,耍了个鹞子翻身的把式,飘然落地,摊开双手,身体晃了晃,“稳当!”
姜尚真面朝少年,抬起一只手掌,在自己脖子附近,晃了晃。
意思很明显了,既然谈不拢,那咱们就做掉他吧。
少年像个脑子拎不清的,眼神茫然道:“敢问崩了真君,到底啥意思,咱是良善之辈,也看不懂啊。”
一对活宝似的仙人境,一个是昔年能够从王座大妖眼皮子底下杀妖族的剑修,一个好像是多宝童子。
刘老成坐在原地,双指捻动酒杯,轻轻旋转,杯内酒水涟漪阵阵,如湖心起漩涡。
他这辈子从不肯做赔本的买卖。杀手锏,自然是有一些的。若是一场无解的必死之局,总要拉上个垫背的。
很好,战场就在大骊京城,国师庆典才刚刚结束,今天尚未正午,一天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。
姜尚真跟崔东山,当然不是一般的仙人境,甚至完全可以说,他们就是整座人间,仙人当中的佼佼者,心智,修为,后手,皆是翘楚。
可我刘老成,便是仙人境里边的软柿子了?
墙头那边,凭空出现一位神色阴冷的少年,正是刘蜕的一副阳神身外身。悄无声息出现,不愧是飞升境,道与天地合一的气象。
刘蜕境界高,言语却是混不吝中透着一股狠辣无情,“说好了,我来杀人,你们必须负责收拾烂摊子,别牵扯到天谣乡是最好,我可不想学杨千古,去文庙那边吃牢饭。书简湖刘老成是个硬点子,两位道友在旁压阵,一旦泄露了什么风声,反正都与刘蜕没半颗铜钱的关系。”
崔东山脚尖一点,飘荡去了鱼缸上边站着,抚掌赞道:“说话做事都痛快,果然,对付野修还是需要野修。”
“一飞升两仙人。”
刘老成嗤笑道:“不跌份。”
刘蜕低头看着刘老成,笑道:“老子这辈子最见不得手软偏要嘴硬的货色,见一个就要收拾一个,好,很好,记得等会儿千万别缩卵!”
至于为何陈平安没有让小陌或是白景出手,直接宰掉刘老成,以及陈平安跟书简湖的那段过往,刘蜕都无所谓,拜码头,不得递交一份投名状?
崔东山竖起大拇指,“刘宗主说话就是硬气,这辈子就没怂过谁。”
不远处就是花神庙,先是花神们齐聚,再是异象横生,姜尚真感叹道:“我们山主还是一如既往的怜香惜玉。”
那边的百花旖旎,这边的剑拔弩张,近在咫尺的数墙之隔而已,就是生与死的分别,人间悲欢果然并不相通。
高冕竟然原路折返了,看了眼院内的景象,说了句到底的话,“就当顺便宰个金丹境,诸位别嫌弃脏了手。”
如今只是金丹境修为,高冕没有听到这边对话内容半个字。但是老江湖的眼力和经验都还在。
崔东山伸手揉着眉心,笑道:“哪敢呐。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学生,先生又是你们剑气长城的故乡人。别说高老帮主是个金丹,便是个全无修为了的废物,挡在刘老成跟前,杵在原地伸长脖子让我杀,我也是万万不下不去手的。”
姜尚真笑道:“朋友义气这杯酒,是满满当当的,可惜家乡是只空碗。嚯,莫非这就是书上讲的墙里开花墙外香。”
崔东山唉了一声,埋怨道:“这话说得伤人了。”
刘蜕居高临下,冷笑道:“原来如此,难怪陈隐官要多跑一趟村妆渡,原来是见同乡。”
高冕神色黯然,没有反驳,老人也没脸反驳。
刘老成二话不说,直接一袖子将高冕抽回原位,后者当场晕厥过去,身形如被一阵大风裹挟,飘去了门房那边的前院,如醉汉坐阶朦胧看花影。
再将手中酒杯轻轻一磕桌面,杯中酒水荡然一空,却在高冕那边结阵,护住了这位老金丹。
接下来一场生死相向,拳脚无眼,术法无情,总不能连累老朋友再跌境。
刘蜕以心声问道:“崔宗主,周首席,这厮是在做戏,还是真性情使然?”
姜尚真笑答道:“刘老成就没几个朋友,高冕能算一个,还真不是演戏给我们看的。”
刘蜕点头道:“那我就给他一个痛快。”
崔东山埋怨道:“被你们俩这么一搞,真像反派。”
刘蜕不得不承认,跟陈平安相处,自己是极有压力的。跟这两货色待在一起,却是无比轻松。
崔东山使劲一拍掌,也不知是提醒刘蜕可以出手,还是催促刘老成可以上路了,嚷嚷道:“开工!”
在书简湖混,野修无论境界高低、师门道统,没有一两手绝活水法神通是说不过去的。
比如作为刘志茂大道根本之一的那部《截江真经》,在青峡岛闭关苦修多次,有些时候刘老成都替他着急,想要现身指点几句。
崔东山脚底鱼缸里边的那些金鱼,骤然跃出水面,顷刻间天地随之起幻象,崔东山双袖下垂,环顾四周,是座小天地。
那些原本手指长短的金鱼,在此方境界之内,恍如天地间能够承载山岳游海的巨物,条条鱼须飘晃,带起阵阵金光。
姜尚真同样身处幻境当中,湖水如镜面,姜尚真双脚触及平镜,一圈圈涟漪往外扩散,远处四座岛屿之巅,悬停有四张碧绿颜色的符箓,竟然是于玄锁剑符的某种旁支?以早年宝瓶洲修士的底蕴,尤其是书简湖的野修,可买不着这种有价无市的好东西,除非是神诰宗、云林姜氏这样的名门正派、豪阀望族,才有机会珍藏几张,是刘老成自己仿的?
四张仿冒锁剑符,材质参差不齐,画符“笔意”有高下之别,符箓蕴含神意也有强弱之分。姜尚真见过刘老成的字迹,再看那鸟虫篆的勾画,云纹的起伏,确是刘老成的亲笔无疑,都可证明刘老成确是一位隐藏符箓修士的事实。
姜尚真不着急破阵,双指并拢,在身前轻轻一划,从一处本命窍穴处拽出了一截柳叶,砸了好多的神仙钱,再加上一些秘术手段,它已经无限趋于一片完整柳叶了,姜尚真双指竖起,轻轻摇晃,柳叶萦绕旋转起来,喂喂喂了几声,“崔老弟,听得见么。”
“听不见啊,周兄听得见么。”
“我也听不见啊。”
“这么巧啊,真是好心有灵犀的兄弟。”
“刘蜕只是派了一副阳神来这边对付刘老成,行不行啊?刘老成别的都还说,他是几千年以来,宝瓶洲第一位上五境野修,身负气运,跟这种人打架斗法,很棘手的。可别阴沟里翻船,害得刘蜕升境又跌境。”
“比气运?忘了刘蜕是帮助扶摇洲‘天荒解’的修士了?在宝瓶洲,刘蜕有衰减,刘老成有加成,大体上,刚好打个平手。”
“刘蜕这种个性,我很中意啊。以后顾璨跟他争抢一洲道主的身份,咱们帮谁?”
扶摇洲山上山下都是好勇斗狠的风俗,桐叶洲的中五境修士是跑光了,扶摇洲却是几乎打光了。
“简单啊,咱们哥俩两头押注,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,你帮刘蜕,我帮顾璨。”
“我谢谢你啊。”
他们几乎同时破阵离开幻境,刘蜕那副阳神身外身独自坐在桌旁喝酒,忍了忍,没憋住,往酒杯里吐出一口血水。
整条胳膊都成了焦炭,仅仅是举杯的动作,便有灰烬簌簌飘落,刘蜕脸上有点挂不住,实在是丢人现眼。
姜尚真疑惑道:“刘老成人呢,化作劫灰啦?”
刘蜕神色阴狠,骂了一句娘,说道:“在京畿边缘,已经被我真身追上了,放心,跑不了。”
一些个山上攻伐手段,再稀奇古怪,匪夷所思,刘蜕还能对付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,论压箱底的手段,刘蜕何曾少了。
只是那刘老成故意摆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,祭出一件本命宝物,势必将大骊京城花神庙地界夷为平地,至于死伤如何,他刘老成命都要没了,还顾及这个作甚,总要让刘蜕吃不了兜着走,要么去文庙功德林读书,最次也要让刘蜕这辈子都别想踏足宝瓶洲。
刘蜕便只好转攻为守,就只是这么个转瞬即逝的空当,便给刘老成抓住机会,凭借一门类似立地尸解的旁门“蜕壳”遁法,配合缩地法,竟是连魂魄带肉身一并走脱了。
崔东山察觉到院内的一股玄妙道韵,一卷袖子将那残余道意凝为一粒金光,双指捻动,金光绽放出丝丝缕缕的浩然正气,崔东山惊讶道:“这都行?好家伙,竟然用歪门邪道的路数,学那儒家圣贤,仿造出了两个本命字。天才,刘老成真是个天才!一定要好好请教请教。”
刘蜕点点头,将那杯猩红酒水一饮而尽,“看路数,是先拆字再合字捣鼓出的本命字,很假,但是管用,被他请神降真出来一文一武两尊金甲神灵,分别矗立于文庙和武庙道场,好像就是你们大骊王朝家家户户张贴的那两位门神。想来这厮不知何时,偷偷炼化了好些破败不堪的州县文庙武庙,双方联手,威势不弱,我确实是大意了,不小心便着了道。”
说到这里,刘蜕强行咽下一口翻涌至喉咙的鲜血,“他娘的,稍后老子非要活剥了他!”
刘蜕望向他们,“已经是私人恩怨了,你们可别拦着。”
姜尚真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
崔东山笑眯眯道:“非要拦,又如何?”
刘蜕眯眼道:“那么朋友情谊就淡了,盟友关系依旧不变。”
就在此时,刘蜕骤然脸色大变,大骂一句我干他娘,原来刘老成这厮竟然硬扛一记道法,又跑路了,却不是往别地逃窜,而是直接去了千步廊那边的……国师府门口!
浑身浴血的刘老成神态自然,径直坐在门口,一道道身影倏忽间将他围困起来。与此同时,京城某些隐蔽阵法也已经开启,刘老成坐在台阶上,虽然那些阵法的凌厉气息,使得这位狼狈逃窜的仙人境宗主如芒在背,刘老成仍是语气平静,撂下一句,“若要我死,劳烦国师亲自动手。”
“人死卵朝天,也要留个好听些的身后名。”
“陈平安,我知道你真身就在此地!”
京城戒严,一座座大阵都已开启,追杀到京畿之地的刘蜕真身,竟是无法跟随刘老成入城,不敢,也不能。
崔东山轻声道:“崩了崩了。”
姜尚真揉了揉下巴,狗日的刘老成,直到这一刻,姜尚真是真起杀心了。
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,摆摆手,与那些大骊宋氏秘密供奉说道:“都退回去好了。”
他们岂敢掉以轻心,实在是没办法离开。被一个真境宗刘老成跑到国师府门口了,就意味着皇帝陛下一定要问责了。
结果下一刻,一个貂帽少女就掐住刘老成的脖子,骤然将其高高提起,她再以袖中短剑,从后背心刺入,将他捅了个透心凉。
貂帽少女拔出短剑,又攮了刘老成几剑,拔剑快出剑更快,顷刻间刘老成便已经身负重伤,最终被她随手丢了出去。
一路翻滚,刘老成想要起身,他头顶皇城上空出现了一道云海漩涡,一股凝为瀑布状的浓郁剑意轰然砸向刘老成。
云海成环,天垂大瀑。
小陌说道:“可以了。”
谢狗咧咧嘴,实在是嘴馋,她的道心有一种食不果腹久矣的饥饿感。
小陌以心声提醒道:“不要半途而废。”
谢狗点点头。
已经将朝服换成青衫便服的男人,走出国师府,笑问道:“刘岛主,闹哪出?”
刘老成挣扎着坐着,面朝国师府台阶上边站着的男人。
等到大骊国师亲临此地,那些皇室供奉就默然离开。
听到那个已经多年没听见的称呼,刘老成沉默片刻,笑道:“陈账房,要杀要剐都随意,何必故意辱人。”
谢狗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,你搁这儿阴阳怪气我呢,侮辱你?嚼了你!
小陌只好伸手拉住她的胳膊,貂帽少女好像挣脱不开,朝那边蹬腿,在京城闲逛还是学了些方言的,“踹死你丫的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国师府好像比宫柳岛好见些?”
刘老成以反问作为回答,“昔年宫柳岛不容易登岛,如今国师府就容易进门了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也对。”
肉身破败不堪,身上好多个窟窿的刘老成,尽量稳住一副道身,喟叹道:“若说风水轮流转是常理,是不是也过于快了点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也看对谁而言。刘岛主变成刘宗主,不过是弹指一挥间,已经是好多人的下辈子了。你我都难辞其咎。”
刘老成不知为何,竟是蓦然大怒,破口大骂道:“老子的书简湖,关你屁事?!”
谢狗停下动作,觉得刘老成的这句话说得有嚼头。
小陌心中赞叹不已,不愧是书简湖坐头把交椅的,真聪明。
宅子那边,崔东山将高老帮主一路“扛回”后院,再打散了刘老成设置的那道阵法。
崔东山也没心情嬉皮笑脸了,正色说道:“书简一部书,关于刘老成这个章回,算是翻篇了。高冕,你也回吧。”
高冕站起身,将桌上一壶酒喝完,默然拱手抱拳,便转身离去。
崔东山突然喊道:“高老帮主。”
高冕疑惑转头,白衣少年也没有下文,好像只是打声招呼而已。
老人却是豁然开朗,心中块垒尽消,转头离去。
姜尚真看着老人的背影,也有些唏嘘,离别之际,崔东山喊他高冕一声高老帮主,大概意思是说,不谈过往,只说至少宝瓶洲的高冕,很不错吧。姜尚真便难免想起了荀老儿,说走就走,将那些秘密和揪心都一并带走了,一句话都不与外人言。
崔东山笑望向刘蜕,“刘盟友,还有机会补救补救,当回朋友么?”
刘蜕笑道:“毕竟虚长几岁,喊我刘老哥便是。”
突然意识到不对,刘老成好像也被姜尚真称呼为刘老哥的?刘蜕忍不住嘀咕一句,真晦气。
崔东山说道:“刘兄只是丢了点颜面,刘老成却是结结实实吃了大亏的,不如一笔揭过?”
刘蜕说道:“他以后只要走在路上,见了我就绕道走,我就当没他这个人。”
姜尚真会心一笑,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,肯给出这个承诺,已经算是很有诚意了。
崔东山再次飘向鱼缸,双指并拢指天,“老弟一定帮忙把刘兄的话带到!”
“虚惊一场,虽心有余悸,总归是无事了。柳暗花明,即便路途艰辛,终究可歇脚了。”
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!”
崔东山站在水缸上边,一边念叨一边出拳走桩,时不时来个金鸡独立。这种人,出门没挨揍,没怕打死,也是奇迹。
昔年兜兜转转鬼打墙一般,哪怕绕再远的路,穷尽才智人力心力,都注定过不去的奇绝天堑,竟然如履平地。
刘蜕突然说道:“说句不好听的实话,一座山头也不是拥有藩属、飞地越多就越好。多了,人心一杂,容易反成累赘。陈剑仙既然志在十四,绝不会止步于飞升,那就多加要留心了。世事古难全,月忌圆水忌满,总是缺一点,才是最好的。”
姜尚真点头道:“高见。”
崔东山附议道:“诚然。”
一座落魄山,已经拥有了两座剑道宗门,很快就会拥有第三座现成的宗字头仙府,就算不是臭椿道人的金甲洲斜封宫,即便不是改姓姜、换名字的那个真境宗,也会有别的宗门顶上。江湖上,有带艺拜师,然后扬名立万的。山上,举宗投靠,也是美谈。
桐叶洲青萍剑宗的创建,是必然事,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的投靠,也是一桩好事。唯独第三座宗门的有无,是把双刃剑。
落魄山到底有无第四座藩属宗门的家业,就要看第三座宗门在数百年之内的气数升降了。
上古时代,就有数位大修士通过合纵连横的大手段,尝试过打造出一座宗门数量超出四个的道场。
但是除了于玄的桃符山,无一例外,都是暗淡收场的结局。而独占符箓二字的于玄,山顶也有个说法,于玄道力再高,一人道心如香炉,载不动无数道心的繁杂香火。那么多的宗门山头,数以万计的谱牒修士,何止是鸡肋,完全是于玄在合道路上的拖累。
就像臭椿道人说的,他在斜封宫,也是一言堂惯了的开山祖师……崔东山一愣,咦,怎么有个“也”字?!
若非如此,臭椿道人能够一言决之,更换宗门谱牒。落魄山收下一座人心涣散的斜封宫作甚?街头斗殴,人一多嗓门就大吗?
要知道修道之人,在一座山上祖师堂敬过香,名字入了金玉谱牒,可不是什么简单事。天地祖师与自己的道心,都在看着呢。
牵扯到自己的命格与整座道场的气运起伏,录谱和敬香,就是一种托付大道性命的举动。
一般而言,越是下宗子弟,越是非嫡传亲传,在玄之又玄的气数一事上边,“分红”就越少。
无心大道的修士,倒也无所谓了,能够抱上一条大腿,躺着享福便是,求个修行安稳。
但是任何一位有心登高、甚至是登顶的修士,都会在内心抗拒那种寄人篱下的安排,不自由,懒得察言观色,把道场混成官场。
这些人,就像上了老天爷坐庄的那张赌桌,求个赌大赢大,这就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。
刘蜕说道:“刘老成这厮,还是有点东西的。”
姜尚真笑道:“跟咱们几个都是同道中人,弱不了。”
白衣少年在水缸上边站定,捻起兰花指,用那戏腔唱道一句,长生不朽猛回头,却道只羡鸳鸯不羡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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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久之前,大骊京畿一个县城外,路边有一棵乌桕树。
有一位云游道士在此驻足,仰头望向高枝。
那中年道人,气度非凡,头戴一顶碧玉冠,身穿道袍,脚穿草鞋,手捧麈尾。
道人身边跟着一位好似婢女的黄衫女子,容貌平常,肌肤白皙,身段尤其出彩,丰胸长腿好生养。
正是来自书简湖的黄花神,与田湖君。
黄花神是来这边碰运气,看看有无机缘见着先生,而他的先生,又恰好是田湖君的昔年师弟。有趣的是,黄花神如今又可算田湖君的半个传道人。
为何会拜师于顾璨,也简单,应了那句老话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
任何一位能够爬到玉璞境的野修,都不容小觑,这是山上的共识。
大宗门里边的师门教诲,除了传授道法、讲解秘笈,总会有些不好宣扬的“不传之秘”。例如姜尚真在北俱芦洲摸爬滚打、活蹦乱跳了多年,曾经编撰过多部“名著”,撇开那些香艳旖旎的艳本小说不谈,其中有一部专书,满篇黑话和密语,全是姜尚真教野修如何对付谱牒修士的心得感悟,其实不少山上宗门的谱牒修士,在案头上边都会放一本,或是曾经放过,再珍藏起来了。
实在是里边的内容,太过金玉良言了。
田湖君素无大志,即便是在人吃人的书简湖,也只是埋头修行,道场是眉仙岛,后来她手上多了座素鳞岛。她既不像师父刘志茂那般枭雄心性,城府深沉,也不无法像晏肃那般专心修道,洁身自好,总之就是两头不靠,好不到哪里去,坏也坏不到哪里去,师父刘志茂嫌她成事不足,从不会将其依为心腹。田湖君当徒弟,听话而已。
师父的一位老友,就曾打趣她一句,你是天生的谱牒修士,投错了胎生错了地方,成了刘志茂的嫡传。
吓得她当场脸色惨白,生怕被师父听了去,不高兴。
先前在素鳞岛,黄花神丢了一本秘籍给她。价值连城的秘籍,不收她钱,但是每问一个问题,要给一颗金精铜钱。
修道一事,也看学道人的性格,如果孤僻,幽居于冷冷清清的道场,修到了山巅,就是一路独悲独喜,孑然一身的光景。
也有一些大修士,仙府时常高朋满座,觥筹交错,好友知己遍天下,喜好游戏红尘,往人堆里钻,热闹场中求道法,见本心。
不管如何,总有一块试金石,能够分辨出真正的挚友还是酒肉朋友,这便是闭关渡劫一事,能不能找到一两位帮助护关的道友。
闭关之人,即便有十成把握能够渡劫成功,也会恳请道友相助,毕竟天意难测,修道之人最怕万一。一旦闭关的修士,扛不住道道天劫,出现肉身消融的迹象,护关之人,可是要出手相助的,不惜消磨道力。若是吝啬修为,或是胆小怕事,选择袖手旁观,一走了之,那以后在山上的口碑,就算毁了。一方托付性命,一方却临危退缩,简直就是既无半点道义,且害人大道性命。
黄花神抬头望向那棵乌桕树,自言自语道:“小时候每年入冬,就要被爹娘喊去爬树砍枝条,剥出树籽,要么使劲拿一根长竹竿敲打树枝。”
说到这里,黄花神抬起手,洁白如玉,历来修道有成之士,被誉为金枝玉叶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“当年全是细微的口子。都没理由假哭诉苦。”
黄花神喃喃道:“实在是恨透了这些乌桕树。”
“可以榨油,做蜡烛,贫寒之家都可以拿来换钱。后来才看到古书上有句言之凿凿的话,涂头抹发可以令黑转白。
“所以后来上了山,成了会点法术的山泽野修,总要学会假冒谱牒修士,随便取了个道号,就叫‘乌桕’。”
田湖君壮起胆子问道:“前辈是怎么跟顾宗主走到一块去的?”
黄花神自嘲道:“顾璨一路追杀我,足足耗时两年多。他杀不了我,我也摆脱不了他,估计他是脑子有毛病,斗法厮杀之余,非要我认错,一路上就跟掰扯那些狗屁道理。我认了错,他却说我心不诚,不作数。第二次我认了错,他就问我如何改错,我回答了,他又说不对,第三次回答,他说还不够好……反正一直耗下去,要么被他打死,要么被他逼疯,我只好认命了。在那之后,我就只好按照约定,私底下相处,需要执弟子礼,喊他一声先生。”
“你不要觉得有趣。很凶险,说是斗智斗勇,各自赌命,都不过分。”
“打个比方,你好不容易喘口气,在蹲茅坑,便有人从茅坑里边冒头,一柴刀往你屁股戳去。说句难听的,别说睡个囫囵觉,就是拉屎都只能拉半截。”
“田湖君怕顾璨,其实我更怕。不过你怕的顾璨,跟我怕的,其实已经不是一个人了。一路厮杀,我修为不涨,反而受伤不轻。他倒好,各种术法手段,打磨得越来越娴熟,融会贯通,就像是在拿我练手。后来的顾璨,就不单单是依仗白帝城身份了,他的道力,道心,道理,都在往上走。这才是顾璨最可怕的地方,好像天地间没什么不是可以为他所用的。”
“否则把我逼急了,我管你是傅噤的师弟,还是郑居中的嫡传,便是郑居中本人,敢要我的命,我也要搏命,天底下哪有明知必死还肯束手待毙的野修!”
一直耐心听着黄花神言语,田湖君感同身受。
乌桕树上边,出现一个气态阴鸷的冷峻少年。
正是追杀刘老成的刘蜕真身。
少年容貌,却是扶摇洲道龄最高的那个人,甚至要比后山的杨千古更为年长。
他举目眺望,问道:“有没有瞧见真境宗刘老成?”
黄花神不敢置信,仍是后退几步,“不敢隐瞒前辈,不曾见过他。”
刘蜕低头讥笑道:“黄道友真有闲情逸致,搁这儿忆苦思甜呢。”
黄花神刚打好腹稿,刘蜕就已一走了之,身在远处,当空怒喝道:“跑?!”
三位女子,走在京城一条两边铺子都是售卖胭脂水粉、衣裙头饰的巷弄。
竹篮堂萧朴,在国师府继续担任厨娘的公孙泠泠,大骊刑部三等供奉的简竹,她们都是、或者曾是樱桃青衣一脉的刺客。
单看容貌,公孙泠泠并不是那种多美艳的女子,但是她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破碎感。
大概男人看了她,就有两种油然而生的心态,呵护,或是蹂躏。
公孙泠泠有着丰腴妇人的体态,却有着一种未谙世事的少女的气质,眼神永远略带几分茫然和羞涩,想来男子与之对视,总会觉得她是温婉的,娇柔胆怯的。这种“神韵”,既是天生的特质,也有后来成为樱桃青衣的刻意培养。
若是用上江湖秘传的易容术,仙家障眼法,终究都是落了下乘。所以从萧朴,到公孙泠泠,再到简竹,她们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姿色,不会给人任何惊艳之感。若是长得太漂亮了,姿色过于扎眼,走在路上总是一眼被人看见,还怎么当刺客。
所以她们是一群主动选择尽量被遗忘、被忽略的女子。当然也有一些例外,比如待在苻南华身边那位新侍女。
毫无征兆的,杀气骤起,公孙泠泠本能地就要采取防御措施,只是刹那之间,公孙泠泠便脸色泛白,神色颓然。
反观少女简竹,不但察觉到了萧朴的瞬间杀机和偷袭之举,而且少女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反杀的姿势。
简竹的动作,在出手点到即止的萧朴意料之中,她只是轻轻按下少女的手刀,再转头看了看自知考核大错的公孙泠泠,萧朴摇摇头,“已经是平常的修士了。”
话不狠,语气不重,但是对于曾经是樱桃青衣的刺客而言,却是最大的否定。
简竹收回手掌,一下子又变成娇憨少女,四处张望,挑选心仪的铺子。
公孙泠泠问道:“我还能回到竹篮堂吗?”
这一句废话,让萧朴气不打一处来,“能不能回,是我说了算的?离开竹篮堂,当真是我把你驱逐出去的?!”
简竹瞥了眼公孙泠泠,少女心中十分费解,这种人,当年真能在竹篮堂排的上名号?
樱桃青衣一脉,有自己的要求,例如同境厮杀,能够以伤换命。风烛残年的老迈之躯,拼死一搏,也能换命。
萧朴说道:“等消息吧。”
公孙泠泠返回国师府,一路上招惹了好些垂涎视线,只是没谁敢凑上去揩油。
萧朴遇到了一个极有贵气的年轻女子,后者说道:“国师府有请。”
萧朴点点头,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,对方自称容鱼,是国师府的婢女。
简竹穿街过巷,买了份糕点边吃边走。抬头看了眼云和天。
老话说头顶一片天,芸芸众生顶着的,真是同一片天吗?
简竹是被一个老人带到大骊京城的,她是多年之后才晓得他的身份,很不简单,官帽子不大,但是权柄极大。
她先在这边生活了几年,读书识字,好吃好喝,药膳,还教她习武学拳,之后就被丢到了邱国,在那期间,机缘巧合之下,成为樱桃青衣。
朝廷百官不会知道他们,老百姓不会知道他们,除了刑部档案上边的记录,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是谁。
简竹这个名字,还是老人帮忙随便取的。她有个爱好,就是搜集那部已经绝版的山水游记。
到了一间杂货铺子,名义上她是这间铺子掌柜的表妹,掌柜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,真实身份是简竹的上司,都是刑部三等供奉。
男人问道:“准许你便宜行事,你就这么是做事的?汇报内容该怎么写,自己想好了?”
简竹刚刚升任刑部三等供奉,经过刑部勘验,就可以在内部招徕人手,有个小山头了。她在邱国那边,确实做得漂亮。不过距离直接获得一块刑部无事牌,好像还差点意思。但是好像是某艘剑舟上边,有位通天的大人物,看似随意提了一嘴,刑部勘合司就上心了,经过一场所有言论都必须录档的讨论,简竹不但得到了一块三等无事牌,还被喊回了大骊京城,参与此次国师庆典的秘密收网。
简竹说道:“那家伙是王八吃秤砣,我有什么办法。”
男人问道:“他生前最后一句话,说了什么,你当时有点不对劲。”
那名别国潜伏在大骊京城十数年之久的谍子,心怀死志,完全没有转投大骊的想法,心怀死志,他对少女骂了一句。
“干你娘的大骊蛮子!”
得知此事,男人神色和缓几分,说道:“无妨,不至于被录档记过,至多是没什么功劳。”
简竹问道:“二师父,我能去见一见顾璨吗?远远看一眼就可以。”
男人沉声道:“不能!”
简竹不动声色。
男人说道:“简竹,听我一句,别去找死!”
简竹说道:“我又不是去寻仇的,找啥死。”
男人神色复杂,说道:“当年你娘亲所在门派,岛屿被那条……畜生水淹,死伤惨重,顾璨是那畜生的主人,确是一桩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,可是你再不爱听,我也要说几句,我跟你大师父是一般的看法,你娘亲的那个门派从上到下,都太……脏了。迟早会跟许多人、很多岛屿门派,一样会被大骊朝廷清算,会被真境宗那撮修士秘密行事,拿他们的脑袋当作投名状交给负责带兵驻守那边的将军。就你娘亲的脾气,若是师门被秋后算账,她岂肯坐视不管,只要她一个冲动行事,在当时的形势之下,绝对是说死就死了。”
少女默不作声,趴在柜台上,噼里啪啦打着算盘。
男人说道:“你娘亲死之前说了,不许你找顾璨报仇!”
那是一段很曲折的过往,简竹的娘亲并非死于横祸或是那场战事,她是在修行路上出了大岔子,但道心的隐患,却是早就埋下。
少女停下算盘,嫣然笑道:“娘亲走了,我还有两位姨呢,以前她们最疼我了,就是不晓得她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。”
男人松了口气,“肯定有机会跟她们见面的。”
简竹斜靠柜台,呆呆望向门外。
了解她过往的男人很清楚,让谍子没能活着去刑部大牢的那句话,重点不在大骊王朝,而是最前边的三个字。
短短三十年间,书简湖出现了两次翻天覆地的变化,一次是被大骊王朝纳入版图,一次是真境宗的选址和创建。
人运永远大不过国运,国运又小于天下运势,书简湖的野修,再无法无天,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小了,所有修士都不得不适应新的宝瓶洲形势,就会被筛掉被淘汰,或是被翻旧账,可能昨天才一起在桌上喝酒,明儿悄无声息就没了。
所以即便是最为熟谙掌故的书简湖诸岛修士,可能都渐渐忘了,青峡岛上边,曾经有过一拨如花似玉的开襟小娘。
相较于顾璨,截江真君刘志茂,仙人刘老成,姜尚真,韦滢他们这些高高在天的人物,这些女子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,她们就像昔年书简湖的湖面上,十数朵随水飘零的落花,生死,沉沦。
涉及荣辱生死的人间大事太多了,愈发显得她们的渺小,无足轻重。
少女抽了抽鼻子,转过头,单手支腮,继续拨弄算盘。
好像谁都是哭着来到世上的,各自读过一部人间无字书,有些人觉得或精彩或乏味,有些人觉得真苦。
男人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也有些跟你娘亲类似遭遇的女子,她们会很感激某个人。”
他不敢随随便便说出那个名字。
简竹点头道:“其实我娘亲也说了,他跟顾璨刘志茂他们都不一样,是个好人。娘亲和姨娘们都觉得他不该去书简湖的。”
男人将信将疑,“当真说过这种话?”
简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她娘亲曾是书简湖素鳞岛的岛主亲传。两位姨娘,一位曾是石毫国的宦官之家出身,简竹记得她性格温婉,说话嗓音总是细细柔柔的。另外那位叶姨娘,好像是蜀哭岛的外门弟子,喜欢栽花种草。再后来,打仗了,她们如陌上尘各自飘零。
花神庙那处别院,庙祝叶嫚拢了拢锦衣领口,她想起了当年一幅画面,有个身穿棉衣的消瘦男人,经常夜深人静的时分,走出账房,在渡口独自徘徊。他也姓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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