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见锦衣卫嚣张如斯,顿时横眉冷对,却始终没有人吭声。
因为人家带着刀呢,而且,锦衣卫一贯秉承能动手就不抄抄的原则,是真的动手啊!
说话之人乃是翰林院刘吉,此人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,由于成绩优秀,自从进入翰林院开始,便参与编撰《寰宇通志》,算是青年官员中的翘楚。
刘吉身为读书人,当然会站出来帮孔家说话,却被锦衣卫当面怼回来,顿觉得颜面尽失,两只眼睛瞪得溜圆,却终究还是没敢吭声。
孔彦缙见状,反而走上前去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,说道:“既如此,老朽随你们去。”
说罢,便转身上轿,在一队校尉的押送下,直往北镇抚司而去。
那些本是来迎接的人,看着那远去的轿子,顿时陷入沉默。
在短暂的沉默之后,刘吉拂袖,冷笑道:“哼,就让他们去胡闹吧!”
说完之后,亦是各自离开。
孔彦缙坐在轿子里,倒是一脸平静之色。
作为至圣先师的后人,自打出生那天起,就注定高人一等,而且是高天下读书人一等。
大明朝独尊孔圣,在这世上,敢怠慢自己的人还未生出来呢!
莫说是锦衣卫指挥使,就算是正统皇帝亲临,又如何?
他唯一所担心的,就是这个袁彬会不会玩阴的,毕竟锦衣卫的名声一向不怎么样。
事已至此,担心也没用,无论发生什么,从容应对便是。
抵达北镇抚司,便有人请他下轿。
孔彦缙下轿之后,四下看了看,不禁皱眉道:“这里不是北镇抚司?”
“当然是北镇抚司!”
朱骥面带微笑,说道:“昭狱也属于北镇抚司。”
“昭狱?”
孔彦缙脸色骤变,本以为,自己屈尊前来点卯,至少也是指挥使亲自接待,茶水伺候着,谁成想,竟然直接给带到昭狱来了!
朱骥解释道:“既然送出驾帖,便是有案子要询问,当然要来昭狱。”
孔彦缙身后的侍卫个个黑着脸,若在其他地方,怕是早就大打出手了。
可是,今天遇到的是硬茬,周围的锦衣卫校尉更是神色冷峻,手按刀柄,大有你动动试试的意思。
孔彦缙讪讪一笑,道:“此处倒也是个幽静所在,只不过,老朽听闻此处打杀了不少的读书人,不知是真是假?”
朱骥却不答话,他早就得到吩咐,不能和对方斗嘴,因为……斗不过。
人家是天下读书人之首,吵架界的盟主,跟他斗嘴,岂不是自讨没趣?
孔彦缙见没人答话,却也不恼,扶了扶纶巾,拍了拍身上的儒衫,迈步走进昭狱。
作为国公爷,他本有资格穿蟒袍,可是,出门的时候偏偏只穿了一件最普通的儒衫。
因为这副打扮,代表的是全天下读书人。
如此也就意味着,此番进京,并非以国公爷的身份,而是要替天下读书人讨一个公道。
讨什么公道?
当然是科举!
皇上准备改科举的消息早就传的沸沸扬扬,科举是什么,是大明治国之本,岂能说改就改?
大明自开国百年来,全天下读书人通过科举,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士绅集团。
虽然他们平日里也拉帮结派,会勾心斗角,但是,毕竟同属于读书人。
在这个时代,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和精力。
普通的大户人家,每一代子孙十几个,也只能是嫡长子,或者挑选一个聪颖的出来读书,其他的只能留在家里务农,或者经商。
这个读书人就是将来的家主,如果能考取功名,混个一官半职,全家都跟着沾光。
就算最后落榜,也能在读书的过程中结交一些权贵,为家族以后的发展铺平道路。
正因如此,读书人才会稀缺,才会高人一等,才能拿到寻常人没有的特权。
而这些特权,就是一块巨大的蛋糕,只有读书人才有资格分配。
如果科举制度取消,或者大幅改动,那么这个士绅集团将会迅速土崩瓦解,他们很快就会被一批新生力量所替代,这已经不是分走一块蛋糕那么简单了,这是要直接把盘子端走!
因此,孔家必须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。
孔彦缙不紧不慢向前走去,这一路,都有校尉挎刀而立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。
只见他目光流转,看着周遭的一切,又笑道:“这便是传说中的下马威吗?”
朱骥自当没听到,带着人来到一处正堂。
“禀指挥使大人,衍圣公孔彦缙带到!”
袁彬端坐高位,左右早有几个校尉挎刀候着。
孔彦缙抬头,看到袁彬,脸色略微露出意外之色,此人竟不似在曲阜时,被人所传说的那般不堪,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,生得还算相貌堂堂,眉宇间透着一股威严之气。
要知道,对于这位鹰犬头子,民间可不是这么说的。
在众多传言中,大多说此人生的獐头鼠目,尖嘴猴腮,两只三角眼透着阴狠毒辣……
总之,把能想象到的,各种歹毒词汇都用上了。
袁彬看着孔彦缙,不卑不亢,伸手:“衍圣公,请入座!”
孔彦缙颔首:“多谢!”
说完,轻描淡写的坐了下来,上下打量一番,此处乃是许多人所传言的魔窟,却似乎还算干净整洁。
“不知袁指挥使召本公入京,所为何事?”
他的语气很平静,并不像是装的,因为他身后有百万读书人做后盾,区区锦衣卫,还没放在眼里。
袁彬淡淡道:“你自然知道自己为何而来。”
孔彦缙摇头:“不知!”
两人首次交锋,均以试探为主,算是平分秋色。
袁彬又问道:“孔志平此人,可是衍圣公府的?”
孔彦缙从回道:“此人出自孔家旁系,不知他犯了什么过错?”
袁彬说道:“无论是嫡系还是旁系,我只问你,此人是不是来自衍圣公府,此人的所作所为,是不是衍圣公府的授意?”
孔彦缙点头道:“此人是出自公府不假,不过,只是去蔚县传达老朽之口谕,至于其他的,则与公府无关。”
袁彬很直接地道:“今日召衍圣公前来,就是想问清楚,衍圣公府有什么权利插手蔚县的教化?”
孔彦缙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,说道:“老朽不才,肩负天下教化之责,蔚县不谙教化,风气败坏,自然有权管上一管!”
“大胆!”
袁彬突然拍案而起,眼中带着怒火,指着孔彦缙说道:“蔚县新政,乃是皇上亲自颁下的旨意,蔚县教化之兴,更是有目共睹,衍圣公府无权无职,凭什么勒令关停蔚县的学堂?莫非,衍圣公府已经自立为王,不再遵从皇上的旨意?”
“哈哈……”
孔彦缙笑着摇了摇头,说道:“衍圣公府负责宣扬天下教化,此乃太祖遗训,老朽只论教化,其他的,一概不闻不问,至于袁指挥使所指控的什么抗旨不尊,实在是不敢苟同!”
袁彬心中暗道一声老狐狸,自己扣过去一顶抗旨不尊的帽子,人家直接就把祖制搬出来!
不错,太祖皇帝确实赋予了衍圣公府宣扬天下教化的权利,可是,这个权利究竟有多少,是个很模糊的概念。
由于长期以来,天下读书人以衍圣公为尊,致使这个所谓的宣扬教化的权利变得愈发有权威,甚至朝廷的礼部,在国家大事上,都要找衍圣公商量。
所以在孔志平去蔚县这个问题上,根本说不清楚,究竟是否合理。
袁彬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,既然敢传唤衍圣公入京,自然是留着后手的。
“孔志平与乱党勾结,不知衍圣公怎么解释?”
锦衣卫嘛,朝廷鹰犬,偶尔屈打成招一下,很正常嘛……
孔彦缙继续保持着微笑,淡淡道:“请问指挥使大人,孔志平现在何处?”
袁彬道:“就在昭狱。”
“哦,那不妨让他过来吧,老朽当面问问他,是如何与乱党勾结的?”
“恐怕不行,此人现在属于朝廷要犯,不得轻易与外人相见。”
“人是被锦衣卫抓走的,现在老朽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死活,若指挥使大人认为他是乱党,那他就是乱党好了。”
他的眼神里,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高贵感,就好像用上等人姿态,却极力掩饰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,降下尊躯,来和下等人打交道似的模样。
人是你们锦衣卫抓走的,现在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,你想怎么污蔑就怎么污蔑。
同样的道理,孔彦缙也可以坚持说他不是乱党,反正你又不把人带出来当面对质,还不是想怎么说,就怎么说。
这样一来,谈判再次进入死胡同。
袁彬眯起眼睛,心中寻思盘算着,不如找个什么理由把他扣下,然后关起来打一顿……
孔彦缙并不知道对方正在琢磨如何屈打成招,而且抬起头,如同唠家常一般,问道:“袁指挥使近来声名鹊起,老朽在曲阜也有耳闻,不知袁指挥使今年多大年纪,可曾娶妻?”
袁彬一愣,怎么突然唠起了家常?
随即他便反应过来,此人是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,意思就是,在人家眼中,孔志平的事也就这样,你袁彬已经立威了,现在谁不晓得你们锦衣卫很嚣张,连衍圣公都送了驾贴。
那好,我亲自来了,很给你面子了,可事情必须到此为止。
因为,接下来的事,就不是你袁彬该操心的了。
改革科举,涉及到到祖制,更涉及到大明士绅阶层的根本利益,根本就不是锦衣卫可以过问的!
袁彬万万料不到,这家伙居然到了现地步,在还能如此的妄然。
“在下的私事,不劳衍圣公费心。”
孔彦缙似乎没听到一般,继续说道:“子曰,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若是人没有后代,便难免会浮躁了些。”
袁彬冷笑道:“浮不浮躁,与你何干?”
孔彦缙盯着对方的眼睛,平静地说道:“那教化之事,又与锦衣卫何干?”
这已经是在挑战了,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。
大明历代皇帝,哪一个不是对孔家礼敬有加?
莫说是大明皇帝,当初的金人、蒙古人,还有大宋王朝,哪一个对他的祖先不是万般地尊崇?
即便是太祖皇帝,不也要捧孔家的臭脚吗?
现在倒好,就连锦衣卫都敢在如此放肆!
孔彦缙接着说道:“老朽来此,不是看在袁指挥使的面上,而是看在皇上的面子,朝廷的面子,现在袁指挥使下了驾贴,老朽也来都来了,可是,你还要如何?难不成真的是要治孔家的罪吗?”
袁彬沉着脸,心中满是怨气,却无可奈何。
“我就实言相告吧,老朽不怕你们查,就怕你自己查不下去!你也休想给我们孔家栽赃什么谋逆大罪,孔家乃至圣先师的血脉,至圣先师能谋反吗?你袁彬不过是一介武官,可以有一百个理由造反,而我孔彦缙是何等人,天下谁敢说我反?”
他一脸的大义凛然,语气突然变得极为强硬起来:“话已至此,再无多言,如今这个局面,你自己看着办吧!”
说完后,似乎意犹未尽,又冷笑道:“我孔彦缙乃圣人之后,你一介武夫,如此审讯老朽,是为何意?忠义二字,出自我的祖宗,不是你们这些武夫!”
从这番语气来看,他不是来受审的,反而是来对人进行道德审判的。
若是换做旁人,在这番言辞下,甚至只凭着至圣先师四个字,早已败下阵来。
可偏偏,袁彬不信邪。
“这样说来,你是不认了?”
“当然不认!”
孔彦缙答得干脆利落。
袁彬道:“反倒是锦衣卫冤枉了你了?”
孔彦缙端坐着,很是从容的模样,而后略带几分嘲弄地道:“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吗?”
袁彬耐着性子道:“衍圣公此言,似乎别有深意。”
“没有深意。”
孔彦缙摇头,继续道:“今夜老朽需要赴宴,明日要入宫朝见,很忙的,你问完了吗?”
袁彬叹了口气,而后淡淡地道:“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。”
孔彦缙脸色变得极其难看,没想到会有人用棺材二字,摆在自己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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